Tuesday, October 14, 2008

Goodbye, America!

即将离开,觉得应该写点什么。

每天坐公车,看到新生们脸上的疲倦与兴奋,常会想起2000年夏天芝加哥机场那一轮明净的夕阳。我在那里入关,时钟已经指向晚上8点,可是金色阳光依然洒满了候机厅,四周的洋人们奇形怪状,一切都是那样新鲜。八年,从宾州到马州,从complit到ischool,有太多变迁,却没有太多意外,如同四季交替。记忆里不变的画面,幻灯片一样,透过幽暗的时间,在那里翩然来去。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所有的低谷与坎坷,艰辛与迷茫,不过尔尔,不过尔尔。就连那深夜宾州高速上的黑暗与寒冷,也仿佛成了“风雪夜归人”的温馨注脚。

美利坚,一个奇怪的国度,纯洁善良和肮脏虚伪枝叶交通茁壮成长。人们的热情和伪善都写在脸上,没心没肺地说Hi, 看着你的眼睛撒谎。在这里,仿佛一切的梦想都能着陆,一切的观念都有寄体,一切的差异都是为了认同,而一切的规则都像是游戏。总之,所有的荒谬与矛盾都在青天白日之下,像W一样大摇大摆招摇过市。 这种坦然或许正是美国的魅力所在,世界各地的游子们来到这里,忽然觉得生活原来直截了当,一览无遗。再加上好莱坞拉斯维加斯第五大道,再加上夏威夷黄石公园迪斯尼,你还能要求什么?

在这里呆久了,发现自己变得思想懒惰,无可无不可,当所有的坚实之物都烟消云散,这个世界也就没有惊奇没有意外。佛家总喜欢说看破红尘,但是如果这红尘就是这般毫无遮掩,毋需看破,如何才能超脱?秋日的天空一碧如洗,远山层林渐染,阳光下人来人往,空气如此透明,我终于觉得,这个浅薄的国度这个异乡的乐园,毕竟让我有些眷恋了。

Friday, June 20, 2008

词语

词语是这样一种令人畏惧的事物。它像传说中的幽灵,飘忽无定,难以捉摸,源于肉体又时常从肉体逃逸而逍遥自在。

我对它的畏惧始于30年前。一天,我的祖母用粉笔头在家门口的青石板上写下一个词语,然后她对那个词所指的实体说:“我回来之前,抄十遍。” 这之后,我面对祖母时的战战兢兢与词语结下了不解之缘。这最初的畏惧现在看来简直不值一提,甚至已经转化成我对自己书写史的甜蜜回忆。然而,30年后,一种新的恐慌逐渐蔓延,它来自于我对词语自身生命力的无比惊讶。如果说,每一次书写都是对词语的征服,那么千百遍的征服依然无法让它俯首贴耳 -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慌张的?

NX里,词语的形象时而熠熠生辉,时而晦暗不明。智者Chris的全部存在都寄寓于他汪洋恣肆的言语当中,他一串串华丽的词语把Cicely打扮得像个理想国。可是,安静的印第安人Marilyn却警告我们,"Words are heavy like rocks... they weigh you down",她那个会飞的情人就选择了永久的沉默。然而就在不久之前的《战争与和平》一集里,这个playful的编剧又将那位和词语做爱的姑娘取名叫Light Feather。

仔细想想,其实这一重一轻的矛盾,正构成了词语的基本生命张力。在我微不足道的词语经验里,它们正是从最初的沉重逐渐变得轻飘。大学的时候,无知无畏,写诗,写小说,写剧本,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 词语真的像石块一样,生硬,冰冷,碍手碍脚。如今干脆只读不写,看词语在他人笔下,轻到失去了声音与形象。刚刚读完的《看不见的城市》,其中的词语连同所描述的城市,都有一种透明的质地,仿佛那深海里的水母,舒展,柔软,有光线透入时却又晶莹闪烁,明艳不可方物。《看》的结尾,在描述了55个城市之后,马可波罗对忽必烈说:I will put together, piece by piece, the perfect city, made of fragments mixed with the rest ... Perhaps while we speak, it is rising, scattered, within the confines of your empire; you can hunt for it, but only in the way I have said. —— 究竟是词语描述了城市,还是城市滋生了词语?

这一刻,我仿佛听得见词语扇动翅膀的声音。

Monday, June 9, 2008

看不见的城市

马可波罗告诉忽必烈,Despina这座城市可以通过水陆两条道到达,她因此向旅行者展现了两张不同的面孔。骑骆驼来的人远远望见彩旗猎猎烟囱林立,他想像的是一艘可以远离沙漠的船,风帆已经鼓起,港口上熙熙攘攘,而每一扇敞开的窗口后面,都坐着一个梳妆的妇人;而对于从海上来的水手,Despina分明是一只迤逦而行的骆驼,华丽的鞍边挂满了美酒与甜果,还有新鲜的淡水,摇曳的椰林,和在宫殿里赤足而舞的姑娘们。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我们手执游览手册,走的是同一条路,看到的是同一张面孔。城市与城市,看过的与没看过的,不过是我们自身欲望与想象的对应重叠。

纽约,伦敦,北京,拉萨,魁北克 ...
巴黎,香港,悉尼,开罗,哈瓦那 ...

没有一个城市完美如我们的想象,也没有一个城市不为我们的想象所污染。我们虽然在旅行,其实却如同那端坐在帐篷里的可汗,只能听他人叙述那看不见的Despina。直到有一天,我们会重复Eva 在 Stranger Than Paradise 里的喃喃自语: You know, it's funny... you come to someplace new, and everything looks just the same.

Saturday, May 17, 2008

天堂实在太高太远


春风激荡,春潮涌动,年轻艺术家在八十年代像春草一样疯长。写诗的,画画的,跳芭蕾的,唱歌剧的,在顾长卫的《立春》里,应有尽有。忽然有一天,春风改了气息转了方向,虽然依然叫做春风,带来的却是另一类种籽。 而原来那拨春草们也发现,开花结果不仅需要风,更需要泥土。

王彩铃绝望地一唱再唱普契尼的《托斯卡》--“为了艺术,为了爱情,啊,上帝啊,你却为何要把我抛弃!”她上下求索,四处碰壁,连殉情都成了闹剧。直到春节回老家,大年初一清晨被鞭炮声震醒,她披衣开门,看年迈的母亲在漫天雪花中撑一杆炮竹,青砖黑瓦,天地茫茫 (出身摄影师的顾长卫在这里卯足了劲)。那一刻,王彩铃的巴黎歌剧院梦想在这华北平原的破旧小院里,随鞭炮一起烟消云散(有人据电视中的春晚画面考证,是1992年的春节,也即邓小平南巡之际)。影片快结尾时,王彩铃在街头卖羊肉,手脚麻利,神色淡定,电子秤按得滴滴作响。从歌剧院到羊肉摊,就像张楚唱的,天堂实在太高太远,眼泪眼屎意守丹田,我们也只能表现得这样。

说说几处我不喜欢的地方:

1. 结尾让王彩铃盛装在歌剧院唱歌剧,不知道什么意思,是光明的尾巴呢,还是梦想的回放?Either way,都没什么意思。

2. 胡金泉在监狱里穿布鞋跳芭蕾,差点让我起鸡皮疙瘩,疑心这段是陈凯歌拍的。

3. 王彩铃在酒吧喝酒(据说后来还有激情戏但被剪掉)那段,纯属多余。

P.S. 我高中时候的世界史老师,曾经写万言书给邓小平,还万里迢迢跑到北京,回来后跟大家说被邓接见了。一次我去教工宿舍,正开始下雪,看见他站在门口吟哦,想来是在赋诗。他在课堂上常作炎炎大言,且喜怒无常,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在讲古希腊文明时宣称,荷马史诗重章复沓,没什么艺术价值。后来他越来越疯,在课上揪女同学的头发,被解雇,不知所终。

Sunday, April 13, 2008

无题

后现代主义的宗师利奥塔说,让我们向总体性挑战,让我们向差异致敬。一时间,主义满天飞,历史变成histories,真理是复数的truths,最后连后现代主义也要写成postmodernisms,因为没有人能说了算。正是这些层出不穷的-isms 让我从人文学科里叛逃,我以为我看透了理论的琐碎无聊。如今回头想想,正是这些纷纷扬扬的主义们的潜移默化,使今天的我如此固执地尊重多元思想,怀疑主流话语,相信个体理性。

64那阵子,我还在一个鲁镇一样的地方读初中,听到的不过是革命与反革命的模糊传言。这次西藏问题的争吵,终于让我大开眼界。套用鲁迅的句式,就是革命家看见行动,旁观者看见盲从,道德家看见制高点,理想主义者看见深渊。而我自己,不过是个不合时宜的异类,思考着不合时宜的问题。

昨晚打电话给在广州的好友Y,想问问国内对这次事件的反应。我们是从小到大的朋友,当年还都是愤青的时候,常在一起作忧国忧民状。昨天他跟我说,他不怎么关心西藏的事,因为他现在的烦恼是如何找一个lesbian假婚,好摆脱家庭和社会的压力。挂了电话,我更加相信,多元思想不只是口头上的东西,它关系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Thursday, April 10, 2008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最近我们系的政治斗争进入新高潮,我老板很善意地给我发email,让我专注做论文,不要被系里的那些破事儿分心。其实,我才don't give a damn 呢,本来就是他人的游戏。这些天,真正让我分心的,是铺天盖地藏独与反藏独的运动。人民斗争的洪流汹涌澎湃,我怎能安放一张平静的书桌?

然而,要命的是,面对这个热闹的世界,面对藏独与反藏独,一对明白晓畅的反义词,两个泾渭分明的立场,我却一再彷徨。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去年夏天在西藏,清晨时分来到大昭寺前看转经,香雾萦绕中的藏民口诵经文,顺着寺前的转经道从我身边鱼贯穿行。他们看我的目光,三分宽容,七分冷漠。那一刻,我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是一个外族的入侵者,一个对西藏文化一无所知的看客,在别人家中探头探脑,跟所有猎奇的游客一起,把藏民的“圣地”围个水泄不通。回来后我一直在想,西藏到底需不需要我们?当然,这个问题的起点是所谓 “西藏从来就是中国的领土”这样很狂妄的论断(所以“需不需要”根本就是个 错误的问题),而终点则是另一个更大的问题:西藏到底需不需要“发展”?很多人认为,中共进藏之后,解放了农奴,还每年花大笔的钱在西藏搞建设,给藏民种种优惠政策,而藏民还要闹事,简直是莫名其妙。但是,中共提供的是不是藏民想要的?“发展才是硬道理”是不是我们的一厢情愿?我们对西藏到底了解什么?我们对西藏的态度是不是跟西方对中国一样,在醺醺然的优越感中从不作平等对话的努力?

现代化的发展论似乎是个普泛真理,其核心理念包含了物质水平的发展与文化层面的所谓民主与自由。传统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认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们听到耳朵起茧。好笑的是,这么多年来西方国家对付中国的策略就是基于这么一个期望: 中国经济的发展将会带来一个开放的民主社会。八九之前,西方还真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和平演变”似乎卓有成效。八九之后,中国经济继续迅猛发展,但是政治“演变”好像毫无迹象。相反,中国经济上的崛起增强了中国人的民族自豪感,使得民族主义成为意识形态上的粘合剂。在西藏问题的报道上,西方媒体疯狂地妖魔化中共政权,只会激起更强烈的民族主义,与他们的主子的长远目标背道而驰。更糟的是,这场所谓中共的PR危机,直接导致了汉藏两个民族间在全球范围的对垒。仔细想想,我们所谓的中华民族,与西藏人民有多少关系?能指望他们有大多程度的认同?

另一方面,在西方国家,“民主,自由,人权”已经成为神圣话语,其合法性甚至超越了“发展”。在美国这么多年,我跟很多中国留学生一样,看到了这些概念在国际政治的应用里令人作呕的虚假与欺骗。就像在纪录片Control Room 里,一位曾留学美国的阿拉伯人这样总结美国的强权政治: Democratize,or I'll shoot you! 同时,美国的民主选出了布什这样的白痴,美国的自由培育了CNN的盲目偏见,而美国的人权原来并不适用于伊拉克战俘。

如果现代化与西藏传统文明格格不入,如果民主自由理念已经变质,如果民族主义只会带来汉藏两方文化身份的凸显与对立,我还有什么选择?

Friday, March 28, 2008

受伤的鹿与狂野的熊

昨晚的音乐会算的上是大餐,4-course,两道chamber头台,一道钢协算second course,最后的肖六作main course。只是没有安可做甜点,毕竟不是独奏。

这顿大餐虽说每道菜都独具风味,却不免五味杂陈。开场的 Danses concertantes 欢快幽默让人如浴春风,紧接着是普罗科菲耶夫第一钢协的狂风骤雨,然后是Poulenc沙龙音乐的靡靡之音,最后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六交响却又风云谲波诡变幻莫测。音乐会之后,指挥Mark Elder跟钢琴家Louis Lortie 跟听众交流,Lortie说,他弹琴的时候很少做visual的想像,但是今天两个曲目对比太强烈,一个像是在 tame a bear (钢协),另一个像是在 catch a wounded deer (沙龙舞曲),很精当的比喻。钢协是普氏从圣彼得堡音乐学院毕业时的作品,要的就是能show off 技巧,嘈嘈切切错杂弹,听的人咋舌,最后普氏果然得了当年的钢琴技巧大奖。Poulenc的Aubade 则是为一沙龙贵妇所作,资产阶级浮靡生活的那一套,遮遮掩掩的男欢女爱,朦朦胧胧的三屉馒头,弹出来是间关莺语,幽咽泉流。

指挥Mark Elder是个英国人,很懂得控制场上的情绪,还很会恭维东道主,谈吐不俗,只是有点假模假事儿,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上来问问题,他也要讲一通艺术人生的大道理。不过做指挥的可能免不了有自以为是的毛病,毕竟成天训导人。散场的时候听得有人议论,"We should hire him." "Is he a candidate? " 云云,联系到NSO现任音乐总监Slatkin另谋高就的消息,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个Job Talk! 莫非这古怪的选目是考验这个candidate驾驭不同风格的能力?

Wednesday, March 5, 2008

I see only the overwhelming indifference of nature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个道理其实再简单不过。然而偏偏有人一厢情愿要把自然当作救赎之道,更有人要把 Into the Wild 的愣头青们当作英雄和圣徒来鼓吹。

我们唯物主义者都明白,自然界是个客观的存在,四时更替,生死荣枯,弱肉强食,简单而冷酷。"Into the Wild" 里的 McCandless 同学和 "Grizzly Man" 里的 Treadwell 同学,嘻嘻哈哈地要跟美丽的阿拉斯加勾肩搭背,结果一个饿死,一个成了灰熊的盘中餐。然而,Herzog 显然要比 Penn 清醒的多,他老老实实把悲剧当悲剧来拍,他在片中评论道:"And what haunts me, is that in all the faces of all the bears that Treadwell ever filmed, I discover no kinship, no understanding, no mercy. I see only the overwhelming indifference of nature. " 真是字字珠玑,字字见血。Grizzly Man 里Treadwell 和他的女友被灰熊吞噬的那段录音,可谓惊心动魄,现在想起来还有芒刺在背的感觉。

而Penn导演呢,把一个被困在野外直至饿死的McCandless 打扮得不伦不类。先是渲染他抛弃Harvard Law School 似锦前程之有思想有勇气,再接着毫无底线地描述他如何人见人爱,要他当儿子的,当情人的,当孙子的,都齐全了。当然啦,McCandless 一概拒绝,因为的他的心属于阿拉斯加。他咬牙切齿地诅咒 "society", 他痛斥物质主义消费主义,虽然他手里始终扛着把枪—人类社会最肮脏的工具。这么一个不折不扣的“自然之子”,最后的遗言居然是 "Happiness is only real when shared",如此无厘头,真是让我抓狂。

其实 Into the Wild 完全可以拍得很好,可以拍成对于个人理想主义的反思,甚至可以拍成个人精神王国的覆灭,就像唐吉珂德临终前说“我从前是疯子,现在头脑灵清了。”McCandless 在生命的最后几天对于恐惧,孤独,以及幸福的认识,很有可以发挥的地方。Into the Wild 可以是一个悲剧,一个黑色荒诞剧,但Penn 偏要把它搞成个宣传剧。

看完 Into the Wild, 我想对Sean Penn 说,你还是继续做演员这一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吧。

Thursday, January 10, 2008

Atonement - The best of 2007

很久没有一部电影像Atonement这样让我感到满足了。节奏行云流水,摄影美轮美奂,一个爱情悲剧竟可以拍得如此潇洒!在Atonement面前,李安的《色戒》刻板木纳,姜文的《太阳》心浮气躁,都让人嗅得出电影学院的味儿。

海滩上3000士兵等待撤退那个长镜头,将注定成为电影史上的经典:阴云笼罩的海滩,我们跟着男主角一路走过来,有人在一枪一枪地毙战马,有人靠着汽车一脸忧伤,有人喝醉了酒在厮打,有人在唱 the beauty of thy peace,还有个人居然在玩鞍马 ... 三分钟之后,我突然意识到,老天,这原来是一个镜头!这才叫大场面,这才叫导演的才华。要是让我们的张大导演来拍,估计是3000人排成若干方阵,一起敲着枪把喊:回家!回家! 完了张导演还要一脸严肃地告诉大家,这些士兵的衣服都是手工裁制的,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