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October 19, 2005

新儒学

读杜维明的《现代精神与儒家传统》,字里行间尚有八十年代文化热的余温。翻出杜维明来,是因为余英时下个月要来DC,在国会图书馆做一个关于王阳明的讲座。这帮新儒学大师的名头,我在南大的时候听到耳朵起茧,可是他们的书却没一本完整读过。对他们的了解大多来自道听途说,二手三手的资料,或是刚买来书时候翻阅的前两页。现在想想,那时候真是他妈的不读书!

杜讲到刘若愚的一则轶事。刘是比较文学界的泰斗,学贯中西,眼界自然不比常人,然而却听不得别人批评中国烹饪。有一次有个小破孩不懂事,在跟刘同桌吃饭的时候感叹说,中国菜好吃是好吃,就是不经饿。这本也算不得是坏话,哪知刘立马“暴跳如雷”,对其进行了长达半小时的口头攻击。(我严重怀疑刘若愚的老爸或老婆是厨师!)

Sunday, October 2, 2005

好的文学

余华在他的新作《兄弟》“后记”里写道,“我想无论是写作还是人生,正确的出发都是走进窄门。不要被宽阔的大门所迷惑,那里面的路没有多长。” 然而他这部让我等了六年的长篇,却像是一间老宅,千户万牅, 我看了半晌,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走哪道门。

余华之前的三个长篇风格各异,然而有着同样迷人的叙事姿态与节奏。当年读《许三观卖血记》的时候,我其实有点担心,但是又很兴奋,因为很显然余华在尝试一条不同的路,或者说,走一道不一样的门。拿到《兄弟》(上部),我立马抛开手边所有的功课,读啊读,一直到第二十五节,觉得对劲了,可是小说也嘎然而止。

《兄弟》不是一部好小说。于是我问自己,什么是好的文学?

***忙中偷闲想了两日,觉得不行,题目太大,感觉要回到文学理论的路子上去,赶紧回头!***

余华太想写一部“伟大”的作品了。他所谓叙述的强度的增加,并没有增添其作品的力度;相反,对于某些细节的喋喋不休暴露了他在技巧层面上的“匠心”。余华的语言向来简洁锋利,但是他现在好像很没有信心,认为叙述的强弱对应着文字的繁简。于是《许三观》那种民歌一样流畅的感觉不见了,代之以流行歌曲般的嘈杂与煽情。举个例子,最后一节,李光头和宋钢用板车拉着李兰的灵柩从刘镇街头走过:

宋钢拉着板车走在前面,李光头护着棺材走在后面,两个少年担心棺材从板车上滑下来,都是低垂着腰,让板车和地面平行地滚动过去,宋钢的身体仍然像是一张弓,李光头的身体像是另一张弓。这时候两个少年不再哭泣了,他们弯着腰无声地走着,车轮在石板路上滚动时发出了嘎吱的响声。

这是我喜欢的余华的文字,简单有力,不动声色。然而这位有着近20年写作经验的老手,偏偏要加上这么一段蛇足:

七年前另一辆装着棺材的板车也是这样从大街上经过,那时候棺材里躺着的是宋凡平,那个老地主在前面拉着,李兰和两个孩子在后面推着,哭声在这四个人的胸中彭湃起伏,可是他们不敢哭出声音来。现在两个孩子长大成两个少年了,李兰躺进了棺材,两个孩子可以放声大哭地送李兰去九泉之下了,可是他们已经哭不出来了。

余华所谓走窄门的陈述似乎跟他在其他场合说的“正面强攻”相矛盾。很显然,这是作家对于叙述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前一种是谦逊,后一种则是狂妄。然而在我看来,好的文学,应该和生活平起平坐,不扭捏,也不趾高气扬。

余华是一个十分注重叙述的作家,常说叙述在领着他跑。我喜欢《在细雨中呼喊》里那种无边无际的叙述的感觉。这种叙述的快感统治了余华,我相信也同样统治了写《追忆似水年华》的普鲁斯特,写《说吧记忆》的纳博科夫,甚至写《词语》的萨特。然而一个优秀的作家不仅仅只遵从叙述的欲望,他/她应该保持警惕,因为对生活的尊重往往被奔跑着的叙述撂在一边。《兄弟》里有一段写李光头和宋钢去看童铁匠打铁,那时候李光头8岁,宋钢9岁,宋钢看着四溅的火花问童铁匠:

“天上的星星是不是你打铁打出来的?” “是,”童铁匠说,“就是老子打出来的。” 宋钢对童铁匠极为崇敬,他说原来满天的星星是从童铁匠的铺子里飞出去的。

这是一个如此低级的错误,已经到了让人面红耳赤的程度。余华对九岁儿童的心智不可能没有常识,然而这个美丽的细节让他欣喜不已,欲罢不能。

另一则例子则是叙述结构上花里胡哨的典型。《兄弟》以成年的李光头开篇,然后回溯到他的童年。这是小说家企图制造叙述层次的惯用手法。然而余华不愿这样老实。于是他在小说的前几节,像杂技演员一样地表演叙述线索的交错,让叙述的时间跳来跳去。到第四节更是出现了这样无聊的段落:

很多年以后,李光头成为我们刘镇的超级巨富,决定上太空去游览,他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在太空里高高在上,低头瞧着地球的时候,婴儿时期的印象神奇地回来了,他想象中地球的壮丽情景,就是母亲抱着他第一次站在南门外所见的情景,田野 在月光下无限地伸展,李光头婴儿时的目光像俄罗斯联盟号飞船一样飞翔过去

要知道,成年李光头是在开篇出现后就迅速被遗弃了。到这儿被突然捡起,然后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马尔克斯的句式被九十年代的中国作家当成毛语录一般地套用,在余华这里又得意洋洋地走了个过场。然而,这个看似漂亮的段落,实际上是作家头脑发热的症状。

1997年8月15日,余华还头脑清醒,他在他的随笔里这样赞美福克纳:

他有足够的警觉和智慧来维持着叙述上的秩序,他是一个从来没有在叙述是犯下低级错误的作家,他不会被那些突然到来的漂亮句式,还有艳丽的词语所迷惑,他用不着眨眼睛就会明白这些句式和词语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它们的来到只会使他的叙述变得似是而非和滑稽可笑。他深知自己正在进行中的叙述需要什么,需要的是准确和力量,就像战斗中子弹要去的地方是心脏,而不是插在帽子上摇晃的羽毛饰物。

很多年以后,当余华面对《兄弟》的时候,他 是否想到过1997年那个福克纳的下午?

余华声称《兄弟》是他迄今最满意的作品,我希望他是在为出版商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