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February 13, 2007

我看他看我们看- 《三峡好人》

电影镜头不过是人类眼睛的隐喻,模拟了我们看世界的方式,远近高低,推拉摇移。《三峡好人》的第一个镜头,是个漫长的摇拍,它引导我们的眼睛浮掠过一船男女老少的面孔。这个镜头非常用力,像一个宣言,坚定地重申了贾樟柯对“芸芸众生”的终极关怀。遗憾的是,这个漫长镜头的落点少了点想象力, 直接落定到男主角三明的身上。这个落点使得之前镜头的迢迢旅程变得轻佻而做作 - 啊,原来转了一圈就是为了这个主角!—— 然而,对于导演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个落点更轻松省事的呢?

吊诡的是,我们看电影不仅是在看世界,还是在看别人看世界。电影里呈现的世界与“我”之间,层层叠叠的是众生的目光,是一个巴赫金式的多声部系统。如果说《三峡好人》比贾樟柯之前的电影有进步有创新的话,那就是他超越了对镜头语言形式的雕琢,开始对“看”这一感知方式进行自觉的探索。至于影片里两条线索的并行,几个超现实细节的安插,以及叙事上的藏锋守拙,都无太多圈点之处。

第一个镜头尘埃落定之后,我们注意到男主角所坐的位置以及他的表情(这个演员匠气太重),都显得与这一船的乘客格格不入。因为他跟荧幕外的观众一样,不过是三峡的不速之客。我们看他在三峡,也看他看到的三峡。所以贾樟柯不厌其烦地让三明(以及沈红)背对镜头长久驻足,仿佛是邀请的信号,要我们站在他(她)的背后,与他(她)一起注目氤氲的江面与那惶惶的山城。最后一次,我们跟三明一起远眺两栋高房之间走钢丝的人,一同看了半晌,三明要走了,转过身来忽然盯了我们一眼。这一眼像一把利凿,刺啦一下就凿穿了观众跟演员之间的那堵著名的墙。此前,观众不过是《传奇》封面上那个探头入窗的幽灵,而三明转身间那有意无意的一盯,竟一把将我们从窗外揪了进来,成为同样惶惶的剧中人。更要命的是,三明走了,影片结束了,而我们还在哪里惊魂未定,无处躲藏。

我看,我看他看,我看他看我们看。这看与被看,我与他,我们与他们,毕竟是这样的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