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ne 20, 2008

词语

词语是这样一种令人畏惧的事物。它像传说中的幽灵,飘忽无定,难以捉摸,源于肉体又时常从肉体逃逸而逍遥自在。

我对它的畏惧始于30年前。一天,我的祖母用粉笔头在家门口的青石板上写下一个词语,然后她对那个词所指的实体说:“我回来之前,抄十遍。” 这之后,我面对祖母时的战战兢兢与词语结下了不解之缘。这最初的畏惧现在看来简直不值一提,甚至已经转化成我对自己书写史的甜蜜回忆。然而,30年后,一种新的恐慌逐渐蔓延,它来自于我对词语自身生命力的无比惊讶。如果说,每一次书写都是对词语的征服,那么千百遍的征服依然无法让它俯首贴耳 -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慌张的?

NX里,词语的形象时而熠熠生辉,时而晦暗不明。智者Chris的全部存在都寄寓于他汪洋恣肆的言语当中,他一串串华丽的词语把Cicely打扮得像个理想国。可是,安静的印第安人Marilyn却警告我们,"Words are heavy like rocks... they weigh you down",她那个会飞的情人就选择了永久的沉默。然而就在不久之前的《战争与和平》一集里,这个playful的编剧又将那位和词语做爱的姑娘取名叫Light Feather。

仔细想想,其实这一重一轻的矛盾,正构成了词语的基本生命张力。在我微不足道的词语经验里,它们正是从最初的沉重逐渐变得轻飘。大学的时候,无知无畏,写诗,写小说,写剧本,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 词语真的像石块一样,生硬,冰冷,碍手碍脚。如今干脆只读不写,看词语在他人笔下,轻到失去了声音与形象。刚刚读完的《看不见的城市》,其中的词语连同所描述的城市,都有一种透明的质地,仿佛那深海里的水母,舒展,柔软,有光线透入时却又晶莹闪烁,明艳不可方物。《看》的结尾,在描述了55个城市之后,马可波罗对忽必烈说:I will put together, piece by piece, the perfect city, made of fragments mixed with the rest ... Perhaps while we speak, it is rising, scattered, within the confines of your empire; you can hunt for it, but only in the way I have said. —— 究竟是词语描述了城市,还是城市滋生了词语?

这一刻,我仿佛听得见词语扇动翅膀的声音。

Monday, June 9, 2008

看不见的城市

马可波罗告诉忽必烈,Despina这座城市可以通过水陆两条道到达,她因此向旅行者展现了两张不同的面孔。骑骆驼来的人远远望见彩旗猎猎烟囱林立,他想像的是一艘可以远离沙漠的船,风帆已经鼓起,港口上熙熙攘攘,而每一扇敞开的窗口后面,都坐着一个梳妆的妇人;而对于从海上来的水手,Despina分明是一只迤逦而行的骆驼,华丽的鞍边挂满了美酒与甜果,还有新鲜的淡水,摇曳的椰林,和在宫殿里赤足而舞的姑娘们。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我们手执游览手册,走的是同一条路,看到的是同一张面孔。城市与城市,看过的与没看过的,不过是我们自身欲望与想象的对应重叠。

纽约,伦敦,北京,拉萨,魁北克 ...
巴黎,香港,悉尼,开罗,哈瓦那 ...

没有一个城市完美如我们的想象,也没有一个城市不为我们的想象所污染。我们虽然在旅行,其实却如同那端坐在帐篷里的可汗,只能听他人叙述那看不见的Despina。直到有一天,我们会重复Eva 在 Stranger Than Paradise 里的喃喃自语: You know, it's funny... you come to someplace new, and everything looks just the s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