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我从北欧辗转到莫斯科,不是朝圣,不是消闲,是解谜。从圣彼得堡到莫斯科的列车,名曰 ”红箭头“,车体涂成红色,是六七十年代的那种土红。列车出发前,广播里放送的是前苏联革命歌曲,喑哑嘈杂。同车厢的俄国人碰巧是个中国通,说一口相当流利的中文。问他莫斯科有什么好玩的,他神色淡漠,说:“莫斯科除了红场,没什么可去的地方。”
有红场就足够了,我想。去莫斯科之前,零零碎碎读了些旅行指南,得知红场的“红” 其实与其周围的红色城墙无关,与红色苏维埃政权也无关。“红”的俄文原意是美丽,所以“红场” 的确切翻译其实是“美丽的广场”。红场一词意指丰富,让人浮想联翩。红色的美丽,不是蓝天绿地的美丽,它威严神秘而又激情洋溢,红场的红字大概是最高明的误译了。
站在广场的中央,环顾四周,是一种奇特的视觉经验。红场西边是克林姆林宫,红色围墙红色屋顶,高大整齐。面对克林姆林宫的是俄国最高档的商城 (GUM),各种名牌商品应有尽有。而红场的南北两端,则分别是色彩绚丽的圣巴塞尔教堂 (Saint Basil’s Catherdral) 和卡赞教堂 (Kazan Cathedral)。每一座建筑的含义都不容置疑,但是每一座建筑都仿佛在否定另一座。从咄咄逼人的侯府衙门,到香艳俗丽的消费天堂,再到摄人心魂的宗教圣所,这里的美丽,是如此浑浊不清。
然而美丽是不重要的。红场是莫斯科的中心,是俄国的中心。在二战期间,她还是全世界反法西斯力量的中心。1941年冬,德军逼近莫斯科,苏联红军就是在红场举行阅兵式之后直接开往前线的。莫斯科保卫战是二战的转折点,希特勒受到重挫,但苏联红军也损失惨重,伤亡过百万,从红场走过的那些士兵们,绝大多数没能回来。
红场之外的莫斯科,是个再平庸不过的现代大都市。马路宽敞,高架纵横,建筑工地上机械轰鸣,酒吧餐馆里灯红酒绿。上个世纪末的经济改革和近几年稳定的政治环境,使俄国经济得以迅猛发展。私有化的浪潮也导致国有资产的流失,财富迅速集中到一小部分人手中,造就了一批声名狼藉的 ”新贵“ (nouveau riche)。据《福布斯》2011年的调查报告,莫斯科居住着79位亿万富翁,超越纽约而成为世界上亿万富翁最多的城市。莫斯科同时也是欧洲生活最贵的城市,城郊的平均房价已达3000欧元每平米。不过,面包牛奶等基本生活资料还算便宜,各类公共交通都是统一的28卢布(相当于人民币六元),在奔驰宝马的车流中,破旧的无轨电车和中巴车依然跑得欢。
莫斯科人最常用的交通工具还是建于苏联时代的地铁。莫斯科拥有全世界最发达的地铁交通网络,在182个地铁站里每日穿梭着700万乘客。莫斯科地铁让人叹为观止的还不是其繁忙程度,而是地铁站本身的建筑及装饰风格。苏联解体之后,绝大部分 “红色” 主题的雕塑和铜像都已从莫斯科的地面上消失,一部分被集中丢弃到 Muzeon 雕塑公园,供人凭吊。然而,当我乘坐巨大的自动扶梯下到深达30-80米的地铁站,时间仿佛在倒流。这个被戏称为“人民宫殿” 的地下建筑群,是社会主义美学风格的完美体现。站内空间深广,色调朴素,大理石的墙体和铁皮包裹的石柱上都是工农兵模样的浮雕。从马雅可夫斯基站乘扶梯上到地面,穹顶上35块马赛克贴图将引领你度过 “苏维埃的一天” : 劳动人民迎着朝霞晨起,他们愉快地劳作,他们踏着夕阳晚归。这生动的图画和大气磅礴的整体建筑设计,为她的设计师达希金 (Alexey Dushkin)赢得了1939纽约世界博览会的大奖。在这个地下人民宫殿里,英雄、农民和诗人们都仿佛还在昔日红色之都的光辉里逗留,唯有人民领袖的形象不复存在。
来到莫斯科是为了解谜,然而这个城市是如此复杂难解。她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里坐在身旁的心上人,脸庞埋在夜色里,沉默不语。起初海市蜃楼的印象,如今落实到灰色的大理石外墙上,坚硬冰冷,目光无法穿透。从莫斯科回来,我对这个城市依然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