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ly 8, 2011

红都莫斯科

对稍微上点年纪的中国人来说,莫斯科这个城市所能激起的复杂情绪恐怕是其他外国城市都无法相比的。当绚烂的红色在记忆和书本里褪色,莫斯科的真实面目忽然变得无比模糊,这三个汉字所指向的实体仿佛成了海市蜃楼。

六月,我从北欧辗转到莫斯科,不是朝圣,不是消闲,是解谜。从圣彼得堡到莫斯科的列车,名曰 ”红箭头“,车体涂成红色,是六七十年代的那种土红。列车出发前,广播里放送的是前苏联革命歌曲,喑哑嘈杂。同车厢的俄国人碰巧是个中国通,说一口相当流利的中文。问他莫斯科有什么好玩的,他神色淡漠,说:“莫斯科除了红场,没什么可去的地方。”

有红场就足够了,我想。去莫斯科之前,零零碎碎读了些旅行指南,得知红场的“红” 其实与其周围的红色城墙无关,与红色苏维埃政权也无关。“红”的俄文原意是美丽,所以“红场” 的确切翻译其实是“美丽的广场”。红场一词意指丰富,让人浮想联翩。红色的美丽,不是蓝天绿地的美丽,它威严神秘而又激情洋溢,红场的红字大概是最高明的误译了。

站在广场的中央,环顾四周,是一种奇特的视觉经验。红场西边是克林姆林宫,红色围墙红色屋顶,高大整齐。面对克林姆林宫的是俄国最高档的商城 (GUM),各种名牌商品应有尽有。而红场的南北两端,则分别是色彩绚丽的圣巴塞尔教堂 (Saint Basil’s Catherdral) 和卡赞教堂 (Kazan Cathedral)。每一座建筑的含义都不容置疑,但是每一座建筑都仿佛在否定另一座。从咄咄逼人的侯府衙门,到香艳俗丽的消费天堂,再到摄人心魂的宗教圣所,这里的美丽,是如此浑浊不清。

然而美丽是不重要的。红场是莫斯科的中心,是俄国的中心。在二战期间,她还是全世界反法西斯力量的中心。1941年冬,德军逼近莫斯科,苏联红军就是在红场举行阅兵式之后直接开往前线的。莫斯科保卫战是二战的转折点,希特勒受到重挫,但苏联红军也损失惨重,伤亡过百万,从红场走过的那些士兵们,绝大多数没能回来。

红场之外的莫斯科,是个再平庸不过的现代大都市。马路宽敞,高架纵横,建筑工地上机械轰鸣,酒吧餐馆里灯红酒绿。上个世纪末的经济改革和近几年稳定的政治环境,使俄国经济得以迅猛发展。私有化的浪潮也导致国有资产的流失,财富迅速集中到一小部分人手中,造就了一批声名狼藉的 ”新贵“ (nouveau riche)。据《福布斯》2011年的调查报告,莫斯科居住着79位亿万富翁,超越纽约而成为世界上亿万富翁最多的城市。莫斯科同时也是欧洲生活最贵的城市,城郊的平均房价已达3000欧元每平米。不过,面包牛奶等基本生活资料还算便宜,各类公共交通都是统一的28卢布(相当于人民币六元),在奔驰宝马的车流中,破旧的无轨电车和中巴车依然跑得欢。

莫斯科人最常用的交通工具还是建于苏联时代的地铁。莫斯科拥有全世界最发达的地铁交通网络,在182个地铁站里每日穿梭着700万乘客。莫斯科地铁让人叹为观止的还不是其繁忙程度,而是地铁站本身的建筑及装饰风格。苏联解体之后,绝大部分 “红色” 主题的雕塑和铜像都已从莫斯科的地面上消失,一部分被集中丢弃到 Muzeon 雕塑公园,供人凭吊。然而,当我乘坐巨大的自动扶梯下到深达30-80米的地铁站,时间仿佛在倒流。这个被戏称为“人民宫殿” 的地下建筑群,是社会主义美学风格的完美体现。站内空间深广,色调朴素,大理石的墙体和铁皮包裹的石柱上都是工农兵模样的浮雕。从马雅可夫斯基站乘扶梯上到地面,穹顶上35块马赛克贴图将引领你度过 “苏维埃的一天” : 劳动人民迎着朝霞晨起,他们愉快地劳作,他们踏着夕阳晚归。这生动的图画和大气磅礴的整体建筑设计,为她的设计师达希金 (Alexey Dushkin)赢得了1939纽约世界博览会的大奖。在这个地下人民宫殿里,英雄、农民和诗人们都仿佛还在昔日红色之都的光辉里逗留,唯有人民领袖的形象不复存在。

来到莫斯科是为了解谜,然而这个城市是如此复杂难解。她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里坐在身旁的心上人,脸庞埋在夜色里,沉默不语。起初海市蜃楼的印象,如今落实到灰色的大理石外墙上,坚硬冰冷,目光无法穿透。从莫斯科回来,我对这个城市依然一无所知。

马雅可夫斯基地铁站

Sunday, November 14, 2010

Certified Copy

“M-M-M-Marie!”

She told James how much she envied her sister Marie’s happy marriage. When Marie’s husband called her like that, the air was filled with love that made the Tuscan sun look pale. But James understood the illusion of originality in both artistic world and the human relationships. He had seen them all - love is just like artwork, fragile and prone to copy. He remained emotionally indifferent and intellectually superior to her silly attempts of romanticizing both art and love. He was a certified copy of Apollonian thinker, rational and controlled, until a bottle of wine suddenly released Dionysus in a place besieged by a carnival wedding.

Of course, the fight between James and “she” is yet another certified copy of the everlasting battle between men and women. What James didn’t understand, however, is that she has never intended to win the fight. Dionysus lives in the moment and takes every tear and laughter as the trophy of love. Near the end of the movie, she lay in the bed with the sweetest smile, knowing he would be disappearing soon without a trace. Almost as if to return the favor for Marie, she called him:

“J-J-J-James!”

Tuesday, October 14, 2008

Goodbye, America!

即将离开,觉得应该写点什么。

每天坐公车,看到新生们脸上的疲倦与兴奋,常会想起2000年夏天芝加哥机场那一轮明净的夕阳。我在那里入关,时钟已经指向晚上8点,可是金色阳光依然洒满了候机厅,四周的洋人们奇形怪状,一切都是那样新鲜。八年,从宾州到马州,从complit到ischool,有太多变迁,却没有太多意外,如同四季交替。记忆里不变的画面,幻灯片一样,透过幽暗的时间,在那里翩然来去。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所有的低谷与坎坷,艰辛与迷茫,不过尔尔,不过尔尔。就连那深夜宾州高速上的黑暗与寒冷,也仿佛成了“风雪夜归人”的温馨注脚。

美利坚,一个奇怪的国度,纯洁善良和肮脏虚伪枝叶交通茁壮成长。人们的热情和伪善都写在脸上,没心没肺地说Hi, 看着你的眼睛撒谎。在这里,仿佛一切的梦想都能着陆,一切的观念都有寄体,一切的差异都是为了认同,而一切的规则都像是游戏。总之,所有的荒谬与矛盾都在青天白日之下,像W一样大摇大摆招摇过市。 这种坦然或许正是美国的魅力所在,世界各地的游子们来到这里,忽然觉得生活原来直截了当,一览无遗。再加上好莱坞拉斯维加斯第五大道,再加上夏威夷黄石公园迪斯尼,你还能要求什么?

在这里呆久了,发现自己变得思想懒惰,无可无不可,当所有的坚实之物都烟消云散,这个世界也就没有惊奇没有意外。佛家总喜欢说看破红尘,但是如果这红尘就是这般毫无遮掩,毋需看破,如何才能超脱?秋日的天空一碧如洗,远山层林渐染,阳光下人来人往,空气如此透明,我终于觉得,这个浅薄的国度这个异乡的乐园,毕竟让我有些眷恋了。

Friday, June 20, 2008

词语

词语是这样一种令人畏惧的事物。它像传说中的幽灵,飘忽无定,难以捉摸,源于肉体又时常从肉体逃逸而逍遥自在。

我对它的畏惧始于30年前。一天,我的祖母用粉笔头在家门口的青石板上写下一个词语,然后她对那个词所指的实体说:“我回来之前,抄十遍。” 这之后,我面对祖母时的战战兢兢与词语结下了不解之缘。这最初的畏惧现在看来简直不值一提,甚至已经转化成我对自己书写史的甜蜜回忆。然而,30年后,一种新的恐慌逐渐蔓延,它来自于我对词语自身生命力的无比惊讶。如果说,每一次书写都是对词语的征服,那么千百遍的征服依然无法让它俯首贴耳 -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慌张的?

NX里,词语的形象时而熠熠生辉,时而晦暗不明。智者Chris的全部存在都寄寓于他汪洋恣肆的言语当中,他一串串华丽的词语把Cicely打扮得像个理想国。可是,安静的印第安人Marilyn却警告我们,"Words are heavy like rocks... they weigh you down",她那个会飞的情人就选择了永久的沉默。然而就在不久之前的《战争与和平》一集里,这个playful的编剧又将那位和词语做爱的姑娘取名叫Light Feather。

仔细想想,其实这一重一轻的矛盾,正构成了词语的基本生命张力。在我微不足道的词语经验里,它们正是从最初的沉重逐渐变得轻飘。大学的时候,无知无畏,写诗,写小说,写剧本,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 词语真的像石块一样,生硬,冰冷,碍手碍脚。如今干脆只读不写,看词语在他人笔下,轻到失去了声音与形象。刚刚读完的《看不见的城市》,其中的词语连同所描述的城市,都有一种透明的质地,仿佛那深海里的水母,舒展,柔软,有光线透入时却又晶莹闪烁,明艳不可方物。《看》的结尾,在描述了55个城市之后,马可波罗对忽必烈说:I will put together, piece by piece, the perfect city, made of fragments mixed with the rest ... Perhaps while we speak, it is rising, scattered, within the confines of your empire; you can hunt for it, but only in the way I have said. —— 究竟是词语描述了城市,还是城市滋生了词语?

这一刻,我仿佛听得见词语扇动翅膀的声音。

Monday, June 9, 2008

看不见的城市

马可波罗告诉忽必烈,Despina这座城市可以通过水陆两条道到达,她因此向旅行者展现了两张不同的面孔。骑骆驼来的人远远望见彩旗猎猎烟囱林立,他想像的是一艘可以远离沙漠的船,风帆已经鼓起,港口上熙熙攘攘,而每一扇敞开的窗口后面,都坐着一个梳妆的妇人;而对于从海上来的水手,Despina分明是一只迤逦而行的骆驼,华丽的鞍边挂满了美酒与甜果,还有新鲜的淡水,摇曳的椰林,和在宫殿里赤足而舞的姑娘们。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我们手执游览手册,走的是同一条路,看到的是同一张面孔。城市与城市,看过的与没看过的,不过是我们自身欲望与想象的对应重叠。

纽约,伦敦,北京,拉萨,魁北克 ...
巴黎,香港,悉尼,开罗,哈瓦那 ...

没有一个城市完美如我们的想象,也没有一个城市不为我们的想象所污染。我们虽然在旅行,其实却如同那端坐在帐篷里的可汗,只能听他人叙述那看不见的Despina。直到有一天,我们会重复Eva 在 Stranger Than Paradise 里的喃喃自语: You know, it's funny... you come to someplace new, and everything looks just the same.

Saturday, May 17, 2008

天堂实在太高太远


春风激荡,春潮涌动,年轻艺术家在八十年代像春草一样疯长。写诗的,画画的,跳芭蕾的,唱歌剧的,在顾长卫的《立春》里,应有尽有。忽然有一天,春风改了气息转了方向,虽然依然叫做春风,带来的却是另一类种籽。 而原来那拨春草们也发现,开花结果不仅需要风,更需要泥土。

王彩铃绝望地一唱再唱普契尼的《托斯卡》--“为了艺术,为了爱情,啊,上帝啊,你却为何要把我抛弃!”她上下求索,四处碰壁,连殉情都成了闹剧。直到春节回老家,大年初一清晨被鞭炮声震醒,她披衣开门,看年迈的母亲在漫天雪花中撑一杆炮竹,青砖黑瓦,天地茫茫 (出身摄影师的顾长卫在这里卯足了劲)。那一刻,王彩铃的巴黎歌剧院梦想在这华北平原的破旧小院里,随鞭炮一起烟消云散(有人据电视中的春晚画面考证,是1992年的春节,也即邓小平南巡之际)。影片快结尾时,王彩铃在街头卖羊肉,手脚麻利,神色淡定,电子秤按得滴滴作响。从歌剧院到羊肉摊,就像张楚唱的,天堂实在太高太远,眼泪眼屎意守丹田,我们也只能表现得这样。

说说几处我不喜欢的地方:

1. 结尾让王彩铃盛装在歌剧院唱歌剧,不知道什么意思,是光明的尾巴呢,还是梦想的回放?Either way,都没什么意思。

2. 胡金泉在监狱里穿布鞋跳芭蕾,差点让我起鸡皮疙瘩,疑心这段是陈凯歌拍的。

3. 王彩铃在酒吧喝酒(据说后来还有激情戏但被剪掉)那段,纯属多余。

P.S. 我高中时候的世界史老师,曾经写万言书给邓小平,还万里迢迢跑到北京,回来后跟大家说被邓接见了。一次我去教工宿舍,正开始下雪,看见他站在门口吟哦,想来是在赋诗。他在课堂上常作炎炎大言,且喜怒无常,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在讲古希腊文明时宣称,荷马史诗重章复沓,没什么艺术价值。后来他越来越疯,在课上揪女同学的头发,被解雇,不知所终。

Sunday, April 13, 2008

无题

后现代主义的宗师利奥塔说,让我们向总体性挑战,让我们向差异致敬。一时间,主义满天飞,历史变成histories,真理是复数的truths,最后连后现代主义也要写成postmodernisms,因为没有人能说了算。正是这些层出不穷的-isms 让我从人文学科里叛逃,我以为我看透了理论的琐碎无聊。如今回头想想,正是这些纷纷扬扬的主义们的潜移默化,使今天的我如此固执地尊重多元思想,怀疑主流话语,相信个体理性。

64那阵子,我还在一个鲁镇一样的地方读初中,听到的不过是革命与反革命的模糊传言。这次西藏问题的争吵,终于让我大开眼界。套用鲁迅的句式,就是革命家看见行动,旁观者看见盲从,道德家看见制高点,理想主义者看见深渊。而我自己,不过是个不合时宜的异类,思考着不合时宜的问题。

昨晚打电话给在广州的好友Y,想问问国内对这次事件的反应。我们是从小到大的朋友,当年还都是愤青的时候,常在一起作忧国忧民状。昨天他跟我说,他不怎么关心西藏的事,因为他现在的烦恼是如何找一个lesbian假婚,好摆脱家庭和社会的压力。挂了电话,我更加相信,多元思想不只是口头上的东西,它关系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